素往 | 他们的店
素往
燕骁打开咖啡馆门之前小安和漓漓已经到了,站在门口的灰白条纹遮阳棚下等,他俩各看各的手机也不说话,看到燕骁骑着电动车过来,两人走出那一片阴影,一个面对燕骁站着,另一个背对燕骁面朝门站着。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分别照在这两个零零后的前脸和后脑勺,他俩的眼睛却不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是凭借感觉和以往的经验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燕骁停下电动车,左脚跟踩下副支架,收回右腿,拔下钥匙,把头盔从脑袋上取下来挂到转向把上,甩了甩刘海。那头盔似乎太大了,她那长刘海本是别在耳朵后面的,现在耷拉到脸前遮住了她那椭圆脸上的半只眼,她重新又把它们别回耳朵后面去,有两根被渗出的汗水留在侧额上。她本可以不这么早来,这才还不到两点,但是她的男朋友,那个高个子的裴子桐要在四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利用她的咖啡馆给两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补课。
进了咖啡馆,打开空调,她便吩咐小安开始烘豆子,漓漓把咖啡机、微波炉、电热壶等通上电,把玻璃杯子再擦拭一遍,她要求杯壁上一滴水痕都不能有。漓漓对着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转动手中的玻璃杯,发现手指印和水痕就把鱼鳞布塞进杯子里使劲转动,完了再次举起观察,直到完全干净透亮为止。燕骁把要烘焙的豆子按照酸、苦、甜分别倒进三个漆黑的长方形托盘里,每个托盘又有好几个分格,每个分格旁都贴着写明豆子名称和产地的标签。比如酸味的盘子里分别是摩卡、夏威夷、墨西哥、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高地;苦味的盘子贴着爪哇、曼特宁、波哥大、安哥拉;甜味的盘子里是哥伦比亚美特宁、委内瑞拉和蓝山、吉利马札罗。分完类,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地面干净,桌椅整洁,就只有几只靠垫歪了,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摆的不够规正,她知道一会儿自然有人收拾这些,便一屁股坐在门旁边靠着白色落地窗的白色沙发上打开美团来单提醒器,望着窗外一株从隔壁老邢青稞酒馆伸过来的桃树枝发呆。
在三月栽下去四月长起来,五月枝丫变长六月叶子便像小孩儿拳头般被七月的穿堂风吹得左右摇摆的叶子的底部,那些包裹着浅褐色外皮的枝和杈仍然显得过于稚嫩,使人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由前夜的雨蒸腾而起的热浪中,叶子像许多个大小不一的绿蝴蝶环绕停顿在那里,衬得白色窗户边儿和透明玻璃更显洁净,这样的柔嫩新鲜最能抚慰人的心。她打开手机摄像机拍下了自己能看到的这一角图景把它发到朋友圈里,配文说:嗨,柒柒。柒柒不仅是她的小名,还是她的生日,也是这间咖啡馆的名字。这是一句极具亲切感的话,很显然,这个下午勾起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也勾起了她对创业初期一门心思干事业的怀想。接着她开始转头拍咖啡馆的其它地方,那些是整间咖啡馆除门和沙发以外向东的纵深处,不开灯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暗。显得暗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咖啡馆的窗户外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也是一间店铺,外墙同她的咖啡馆差不多高,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那些腹地有三间屋子大小,一片白色,除了灰色的水泥砌成的半弧形的操作台和地面,墙壁、桌子椅子、椅子上的靠垫,桌子上的花瓶和插花皆是白色。北墙中间点缀了一株绿植,是吊钟,吊钟的藤盘曲延展,五瓣叶疏疏朗朗。几盏用油竹的蔑丝编成灯罩的顶灯和一个黑胡桃木的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几盏造型别致的咖啡杯。整体看起来一目了然,是一种最为减省又明了的装饰风格。
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向外望去,沿着对面的张谦易学馆一直到阿穆手缝定制店,再由北拐弯到隔壁老邢酒馆那高粱杆拼成的工艺墙的一角,又从北向南转了一个圈返了回去,最后落在易学馆高墙外头露出的一角广告牌上,上面写着喵喵咖啡四个字,那是苏岑参的咖啡店。
这是一截很短的死胡同,口朝南,东西长约十几米,南北短,三四张写字桌并起来那么宽。东西两边各有两家店,其中东边的小酒馆在正北搭建了临时厨房,兜住了胡同底,这截又短又窄的胡同套在一个又长又阔的胡同里。原是旧时粮仓的地方,生出了两条巷子,一条西仓巷,一条东仓巷。西仓巷囤官粮,东仓巷囤军粮,后来衰败了,东仓巷被拆,新建了如今北边的金融街,西仓巷改造成仿古商业街,街口以南是商学院。巷子开口宽,中间阔,收口窄,像个装粮食的大麻袋,而收口处就是这四家小店,分别住着九零后的咖啡店主柒柒,七零后的手缝店主常恬,六零后的青稞酒馆店主老邢和八零后姓张名谦的卦师。苏岑参和柒柒是从初中开始一直到大学的同学,喵喵咖啡就在过了窄胡同往宽胡同向右手边一拐的地方,也可以说是由她兜住了宽胡同的底。每天早晨的太阳一下子照不过来,先要照射到猫猫咖啡的招牌,被反射回去,映衬的宽胡同到处一片辉煌,而窄胡同里面相对要黯淡一些。
金融街里的饮食男女帮这座城市的老板们打理他们的私人财富,这些人里有像乔布斯那样靠发明创造积累财富的,比如互联网公司,有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有上市公司的白领,他们把财产交给金融师打理,金融分析师或是理财师凭借对国际国内金融形势的掌握和同门师兄师姐们消息来源作出投资,帮老板们赚取更多的利润,而他们也从中获得很高的薪酬。这座城市的大部分钱被她们圈(juàn)在圈(quān)内,这种循环往复的挣钱方式被她们自己称作圆桌派。你要问他们中间的女孩子攒多久钱可以买一个LV,她们就会轻蔑地笑出声来,因为在她们的头脑里没有“多久”这个概念,她们的LV每年要买十几二十几个,她们是不知道节约和穷困是什么的。他们谁都想不到宽胡同后面还套着一截窄胡同,即便是站在高楼广厦落地窗后面看到了,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他们瞥一眼,然后目光旋即移开,就像不小心看到了一间公厕般熏了眼睛或一堵古砖墙般坚硬而冷漠。商学院的学生到这里来逛,每每走得快到宽胡同的底处就不再往里走了,除了一些图便宜的穷学生,或是本地的老人再或者是从小在这里成长起来的人,所以相对冷清很多,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这时候裴子桐领着两个小男孩进来,咖啡馆里的安静一下被打破了。他看了她一眼,冲她一笑,半肯定半问候地说:你心情不错呀!
燕骁看着那两个半大小子背着脏兮兮的书包心里就开始不悦,又看着裴子桐空摆着两只手,连一张纸,一根笔都没拿,心里更是产生了往常那样的厌恶,厌恶自己这个所谓的男朋友没有个认真做事的态度,厌恶他把咖啡馆这么个清净雅致的地方搞得充满了俗气,于是心情一下又变得很糟。女人是会因为男人而变得心情糟的,不知道男人会不会,估计是不会吧。之前几次失败的恋爱经历让燕骁觉得男人是从不会真心实意把女人放心上的,所以他们是不会因为同女人的感情好坏来决定自己的心情好坏,他们的心情什么时候都一样。
燕骁原先是裴子桐开的培训班里面的代课老师,裴子桐是商学院里家庭最困难的那种,毕业后由于没有什么家世,亲友圈子里也没人把多余的钱拿出来给他理财,于是看准了校外培训机构的火热,在宽胡同里租了两间房,置办了几套桌椅板凳,还有粉笔红水笔什么的就开张了,毕竟不能说一本万利,至少也是不会赔本的。他手下人不多,也就五六个,年龄都小不了他几岁,但再小也是个机构,大家都称呼他为校长。代课的年轻人们有的嫌工资不高,有的嫌出路不广,走走来来人不停换,但数量总是那几个,燕骁是待的时间最长的,大概有一年多。时间久了就会生出一些除工作之外的别的情感,或许是燕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也或许是裴子桐想用这种方法多少留住点人,燕骁心里明白,他们并不真心相爱,但在找到别的更好的工作之前,在确定人生方向之前,这段寂寞的时光总要想办法打发过去的,除了找个人谈谈恋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至少,裴子桐个子很高,模样长得也还干净,她在他那里还有一些工资没有要回来,自从确定了恋爱关系,裴子桐闭口不谈工资的事。所以她现在没有必要同他闹僵,在他冲她笑的时候,她也冲他笑笑,然而笑过了以后嘴角却又僵住了,继续转头望着那一株桃树枝发呆。
所谓补课,其实就是看着孩子写暑假作业。两个小孩和裴子桐一坐下,不用老师布置就知道打开暑假作业本,他们俩个小孩子虽是一个院子的邻居,在学校是临班的同学,也没有亲密到干什么都要在一起,或者聊聊天什么的,尤其是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更是不敢。裴子桐的任务就是坐在他们的对面看着他们,他看他们的时候眼睛都不用盯着他们的作业本看上面的内容,也不用盯着他们的表情时刻注意他们有没有遇到难题,他只是身体坐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思绪却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这个时代,小孩子的钱最好挣,裴子桐常常这样不屑地想。没有家长会深究的,因为家长们也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也晓得只不过是花钱找看孩子的地方,以免自己上了班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出了事不知道。深究的是那些关键时期的孩子家长,比如初三快要中考了,高三快要高考了。而裴子桐的班级里,二十八个人里面,没有高中生,有三个初中生,二十五个小学生,也就是说,他只要把初中那三个学生看好,就可以放心了。在创业初期,也不用特别做广告,只需要站在学校门口发一些传单,再找两个人扮作家长模样边咨询边同别的家长说这家的老师补课效果好,这样就齐了,生意自然会找上门来。但是头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有两个孩子没考好,家长找到他吵了一架,第二年培训班的生意就不大行了,只能勉强支付房租和代课费。
燕骁忍耐着裴子桐把大部分的学生留在他的班级里,把这两个小的领到自己这里来。但他并不是只在这里补课,他有时候也在这里谈不知道什么的生意,有时对方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嘴里十几万几十万的话题不断,他们并不谈关于他正从事的这项职业------教师,分析如何把学生教好,如何针对不同学习情况和心理特点来因材施教,如何提高成绩之类。
燕骁看着裴子桐坐在椅子上,胸膛紧靠着桌子的坐相,想起他因为血友病割了脾和胆囊,走路时略微向前倾的胯骨,像是初次怀孕的妇女挺着半边肚子,右边手摆动的幅度总大于左边的手臂,这样的姿势多少有点娘,还有他那僵硬的脖颈,扭动的幅度就那么大,左右超不过四十五度,好像得了强直性脊柱炎,一幅担不了什么责任,做不了什么大事的模样,继而想起他同她在床上时,他卸下眼镜露出一副凹陷的眼眶和凸出的眼珠子便感到恶心。于是默默地打开备忘录,把今天他在咖啡馆占用的时间记下来,同时也把他之前在这里占用的时间包括未付的代课工资一并算了一下,她每次记录完都要把这笔账重新算一遍,再在原来数字的基础上狠狠地多加上一点,她加的也不多,就那么一点,但她想自己总有机会向他讨要这些本该是他主动付出的东西。
此刻,烘焙机已经预热好,燕骁走过去根据不同的豆子调整出不同的温度,然后复又坐在刚才的地方。她是不会把温度湿度之类的关键数据教给小安的,像小安和漓漓这样的暑期工,她通常是让他们干了个把月活之后再寻个什么理由打发了,也不用照谈好的工钱给,这些学生们没有一个提出疑问或者反抗的。小安站在机器旁看着,也只是在看机器,等指示灯亮起,刻度指针抖动几下随着叮的一声烘焙机停下来,他就把抽屉盒拉开,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倒进一旁的镀铜研磨器里。然后再取一小盒新豆子倒进去,把抽屉门推回去,转过身去眼睛望着燕骁。不待他开口,燕骁自然会从沙发上弹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他面前,像一道屏风似的堵着他的视线,快速扭动旋钮,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然后又极快地回落到沙发方才那个坑里。这一系列动作连贯流畅,快得就像没有发生过,就像温度根本不是燕骁调的,而是小安调的。小安此时的任务是启动运行键,这真是个掌握了咖啡乃至整间咖啡馆生死攸关的暗扭。机器复又轰轰作响,一根十多米长的烘焙管伸到门外,管的那头冒出热气,在阴云慢慢压过来天光变得暗淡,一会又慢慢飘过去天光又亮起来的胡同里排出一些暗褐色的咖啡渣,咖啡渣特有的香气飘散开来。
裴子桐却也不嫌吵,那两个孩子自然不敢随便离开,他们还保持着那种看起来傻愣楞的姿势,只是裴子桐也像燕骁那样眼神呆迷,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这时候燕骁透过窗户看见常恬从斜对面手缝店里出来,打着伞,顺着墙根走了一截,走到易经馆门口的屋檐底下,也就是咖啡馆正对着的地方,转了身朝咖啡馆走来。这个女人,把自己保护得真好,一点也经不得太阳晒,只要有一丁点亮光,都要先把遮阳伞撑起来。她又看见苏岑参细长干瘦的身子从宽胡同那边晃过来,她露出瘦胳膊的袖管在一缕仅有的强烈的光线里摆了两下,引起燕骁注意到她那过分白的手臂。瘦白的手臂,短得像个男孩子的染成棕黄色的头发,发根部已经长出了一圈像是象征着日本忍者精神的黑束带似的黑头发,带着黑漆面的塑料框眼睛,自有一番潇洒之处。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自己的男朋友要像苏芩这样风流倜傥该多好。她还不明白,她对于她的喜爱不仅是超过了裴子桐。
常恬要了一杯冰美式,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用小勺子捞里面浸有咖啡汁的冰块,咔嚓咔嚓地嚼,腮帮子随着咀嚼一会鼓起来一会陷下去,齐耳垂的短发稍随之轻微颤动。她这样自顾自喝咖啡的时候让她自己都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个伤心事,但愁苦统统被深压在了心底,除非每天要仰脖子灌一杯冰咖啡才能压制住随时呐喊生活不易的欲望,像在吞一碗忘情水。不过她在这办了会员卡,每次来柒柒总要把二十元打折成会员价十五元。常恬也并不多待,待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光顾这里的商学院里的女学生,穿着各种质地很差但款式却很时髦的衣服,都化了比较浓的妆,不是拍人就是自拍,手机拍照然后发朋友圈已经成为年轻人的日常,而咖啡馆的色彩和装饰也符合了年轻人的审美。这些年轻的追求时尚的女孩子常恬一个都不喜欢。苏岑参没在这里办卡,她在麻袋口外面另开的同样是咖啡馆,因为她喜欢猫,而这里周边还不流行带猫上咖啡馆这样的行为,所以生意不是很好,但她开店的费用全由家里出,因为是独生女,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来养,父亲极希望她像边塞诗人岑参那样,既有旅人的豪迈,又有诗人的才情,于是就给她起了苏岑参这个名字。家里又从小惯着她,生意什么的随便做,只当是练手,即便是赔了钱也不要紧,没有后顾之忧,全凭自己喜欢就行。她的店虽然生意不如这边的好,但她也不嫉妒,没生意的时候也就索性锁了门到这边来帮柒柒的忙。她一进门就开始忙碌,整理靠垫,把它们摆到最恰当的地方,擦拭桌面,甚至连椅子腿也擦得很干净,或者教小安和漓漓一些新的冲咖啡的手法,毫不吝啬自己的技术和对柒柒咖啡店的热情。有时候即便是来了爱挑刺的顾客,她也赶忙迎上去,眼睛里透出担心和讨好的神情来,甚至比店主本人还在乎这里的声誉。
苏岑参干活的时候柒柒不去搭手,也不去打断,她知道等她干完了自然会坐下来跟自己聊天。她通常坐在她的对面,聊天的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看到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说什么,漫无边际,边聊还边互相斗斗嘴,很是开心。每到这个时候,苏岑参都会想起上初中时候同燕骁住在学校宿舍里的事情,还有那些被赋予到一个女孩子身上的在对传宗接代渴望中长大的自己的模样,和在遥远的寒冷冬季的学校宿舍里,常恬与燕骁拥抱取暖的镜头就会一眨眼出现在眼前,又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当他的目光不再流转灵活,而是无意识地盯着燕骁,燕骁那过于圆润的略带狡黠的脸上才会显出羞涩和红晕。
其实单看燕骁的五官,眉眼口鼻也还标致,但凑到一起,尤其是放在一张过于圆润的脸上,再配上又平又窄的额头,就失去了魅力,显得世俗,气质全无。让人恍然这样简约不失别致的咖啡馆不像是她这种模样的人开的,可她浑身上下吸引人的地方却不在脸上。她是比较会打扮的,通常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就是四边垂着线头的牛仔短裤,她叫它乞丐裤。当她走到窗前或者灯下,白衬衫里面的黑色弹力抹胸就会若隐若现。胳膊上二指宽的仿象牙手镯和一个极细的却是方形的仿红玛瑙手镯,就会一下点亮整体装扮,她真的不在乎手镯是真的还是仿制品。一双腿不够修长纤细,但是皮肤却是微微暗的小麦色,肤质细密,不用摸就知道那手感一定是像黄油般滑腻的。脚上拖一双无跟球鞋,这样的鞋在常恬这种年纪的人看来不伦不类,不明白到底是球鞋还是拖鞋,但穿在柒柒脚上看起来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唯有这一点是吸引人的,九零后的年轻人不需要像七零后八零后那样全凭天生的模样和正式的装扮,她们更喜欢穿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衣服,有自己的个性就好了,自然会显出与众不同的美来。
常恬喝完那一杯冰咖啡,放下杯子,边向外走边喊了一句,晚上准备好啊,这回就在你门口的棚子下,我那边今天没搭棚。她一刻也不多待,就回自己店里了。柒柒和常恬知道她说的是晚上的答谢宴,因为他的老公病逝了,活着的时候常得胡同里这几个人的帮忙,今晚过了三七,她这几日脸上也似乎有了笑意。柒柒也没有回应,目送她离开表示自己知道了,倒是苏岑参却停下正在干的活,站起来应声答到,好嘞,知道了。燕骁一边摆弄手机,一边留意小安的动作是否规范,便于伺机找出他的毛病辞退了,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苏岑参,忽而探下身子从圆领口露出一小段锁骨和扁平胸脯上倒扣的漏斗似的一小团肉,这个时候对暑期工的观察就会被苏岑参身体带来的诱惑所代替,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情无处安放的哀伤。
天逐渐暗下来,常恬已经到门口去布置桌椅了,柒柒还是坐着没动,黄衣服的外卖员来来走走,裴子桐那边也开始给那两个孩子判作业,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即将结束。坐在咖啡馆内只听见闷闷的隐约是常恬或者苏岑参,还有老邢的声音,有人喊有人说话,燕骁把窗户缝推开大一点,把脑袋伸出去,那声音又仿佛整个被聚在胡同中央,像闷葫芦里的一团坚实的气流滞留在半空中也不落地,嗡嗡的,震得鼓膜在耳道深处微微颤动。此时的她,不给自己开灯,也不给东墙根坐着的裴子桐和两个孩子开灯,烘焙机依旧嗡嗡作响,磨豆器哧啦哧啦,毕剥毕剥。房间深处的裴子桐想站起来去开灯,又担心被燕骁指责。她那种不吭一声默默地表达不满的方式让他受不了。于是他吩咐依旧在拨弄手机的漓漓开灯,漓漓看了燕骁一眼,燕骁朝漓漓瞥一眼,眼睫毛都不眨一下。漓漓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她只伸手打开了操作台上方的那一盏射灯,因为她知道燕老板最讨厌人占便宜,即便是这种用电用水之类的小事。裴子桐只能作罢,幸好那一盏射灯足够亮,他可以借一些光。他也晓得燕骁是什么样的人,以前他带学生过来也不是白蹭她的地方用,有一回他提了自己老家的二斤山杏,本想同燕骁一同品尝,谁知燕骁连袋子塞进操作台底下过了两天就没了,连个杏核也没露面。第二回他拿来一瓶红酒,那天刚好是他和她认识两周年,可燕骁心里根本就没想到这回事,也把那瓶酒也塞到那水泥台子的下面去,裴子桐又没尝到酒味。后来他就明白了,燕骁这样的女人,在经济上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也许她连这一点远处的光都舍不得借给他,恨不得用围墙把他隔起来。
燕骁觉得,在黑夜里,不给他们开灯,也就算把之前浪费的电费赚回来了,而且从气势上压倒了对方。在她的心里,经常莫名其妙把裴子桐当作对手。她曾在朋友圈里嘲笑一个顾客,说他也不知道办张卡,小气鬼,其实是在说裴子桐。她斜着眼睛瞥裴子桐和那两个孩子,确定超过了自己所能忍受的限度。比如她觉得待半个小时是正常,待了一个小时就得强压怒火了,到了一个半小时就会招来白眼,到了两个小时她就忍无可忍。但是她也明白驱逐是不对,不是交男女朋友和基本的开门做生意的道理。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个时间点,她就会离开,去常恬的服装店里坐坐,或者到苏岑参的店里坐坐,眼不见心就不那么烦。在她怀着满肚子的怨气去她们那里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唠叨,内容从小时候被扔到外婆家长大,再到母亲每次去看她都带些什么好吃的和好玩的,再到她长大一点了会根据母亲带来的零食和玩具的好坏来判断母亲对自己的感情深浅。比如某次带来的东西不令她满意,她就会像姥姥那样摔盆子踢凳子拿白眼瞅她,满意的时候则换成另外一副相反的样子。她不满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哭着说等她同她的新丈夫感情好一点了就接她回家。她满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绝口不提接她回家之类的话,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地亲她的脸蛋。她偶尔也会觉得她母亲的嘴唇很香,很软,她的脸蛋接触到她母亲香软嘴唇的感觉,就像下大雨打雷的夜晚她把两只手捧着的外婆那两只松软温暖的乳房。当风雨漫过屋后的竹林,她会在手心能掌握和真实感受到的幸福和耳畔的沙沙声中沉入甜蜜的梦乡。
而当她睡着以后又会常常梦见在梦境里母亲拉着她的手赶火车,轨道建在一层又一层的鹅卵石上,那里原来是海滩,她的母亲近乎是拽着她赶路,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旁边的泥沙中去。她们寻找着那截车厢的门,等找到了门母亲把她一把推进车厢,而车门内那个接迎的人却并不是自己的家人,她还来不及回头喊一声妈妈,那人就死死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回头。妈妈啊妈妈,你在哪里,车缓慢开动,车轮在鹅卵石上发出疙瘩疙瘩的有节律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疙瘩疙瘩疙瘩疙瘩……妈妈啊……妈妈……就这样,她离开了她的妈妈。
而她的这一点小吝啬,常恬和苏岑参是绝对不知道的,只有裴子桐明白,所以他从不拖堂,到点就下课,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燕骁是个大方的人,他也绝不会拖堂的,没写完和没讲完的内容可以放到下一节课完成,就又可以算一个课时的费用了。
这时候小安烤完了豆子正在收拾豆渣,苏岑参从门外回来,她叫小安去请对面易经馆里的张师傅。燕骁知道,这肯定是常恬让她去请,而苏岑参又碍于自己和对面那个人的面子,怕燕骁生气,所以叫了小安去。小安看了看燕骁,燕骁接着说,一个抠门鬼,又是这句话。说这话的语气虽孩子气,但也带着许多嫌恶。小安只顾望向对面,也没看她,只是眼睛珠子好像往燕骁坐的那边转动了一下,他是想看她来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每一件小事都记这么久,听起来像心里有了很大的仇恨。但他也不吱声。他觉得八零后的常恬和九零后的燕老板,在经济上和待人接物上有代沟,就像很多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心胸狭窄,不容人,可无论怎样,面子上总是和和气气的。他和漓漓是不敢反抗,至少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听话,遵从旨意才能获得报酬,也许是五百,也许是八百,管它是多少,但是足可以到游戏厅打几个通宵的游戏,或者充一些装备了。
燕骁抬起下巴指了一下对面,小安是对这位张师傅怀有一些崇敬之心的,他便一路跑着去喊了他。
夜色更为暗,月光更为亮的时候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燕骁慢慢站起来走到薄薄的暮色里去,望向对面正对着的那间屋子。屋外遮雨棚的两角吊挂的招牌上粉底黑字写着周易二字,这招牌在初秋的晚风中轻轻摇摆。栏杆后面露出更为暗的几盆植物,对开门的窄门板上方的印花玻璃膜后面透出橘黄色的灯光,使得那花、招牌以及其余的部分更加黯淡了。她想起她同他在这座院子里唯一的交集的那件事,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经济纠纷。她咖啡馆开张之前请他帮忙择黄道吉日,他也择了,她也采用了并顺利开张,开张第二天她去找他付择日费,她问他需要多少钱,她不过是嘴上问问,心里觉得一个院子住着他是肯定不好意思张口的。没想到他竟然回答说你看着给吧,多了不嫌多更好,少了也不嫌少,给个饭钱就可以了。燕骁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开口要,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想起自己还请他喝过一杯咖啡,吃过一块蛋糕,那这钱怎么算?她又想起常恬那死鬼丈夫咽气的那天晚上,常恬来找张谦给自己的死鬼丈夫超度亡灵,她当时就要在门外站着听和看着,她知道常恬并没有给张谦付费,而且人人都夸的常恬,竟然连自己丈夫去世都没有回去看一眼,这么心硬的女人可真是世间罕见,比自己的心不知道硬了多少万倍。想到这她扭头就走,到现在两人像从不认识似的断了来往。她怀疑现在的男人到底怎么了,裴子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卦师是明着开口要,她想,凭什么给你,不仅不给你,从今以后也不再搭理你,自己也总有一天要同那个裴子桐决裂的。想到这她心里仿佛怀着巨大的愤恨似的。
可张谦也想像个有骨气的男人一样大方一回,想当初煤矿红火的时候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在城里买了大房子,接了父母来住,到广州深圳珠海,甚至到香港澳门的赌场里去,到最富裕的地方去见识了整个世界,那时候真是觉得全世界的人,身边的朋友,陌生的女人都围绕在自己身边,可以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后来小煤窑关停倒闭,挣的钱不几天就挥霍完了,房子卖了还赌债。去大煤矿打工又没有现代的技术,八十多岁的父母返回老家去生活,自己失业在家,高中的儿子等着要补课费资料费,他像一个夹心饼干,但心里却不再是甜的。他只能送外卖,跑滴滴,也像是一颗汪洋中的水草,随时失业,随时就业,随时没有饭吃。后来从一个老人那里得到了两本易经,又花了二十几元下载了一个算卦的软件,只要输入出生日期,这个人的前世今生,未来运势就都一目了然,于是就凭着这个谋生,也是混日子吧,有一顿没一顿的。
老邢不用专门去请,早就在自己店里忙碌着。他把门口右侧的一整面墙用高粱杆铺了,刷成白色,一扇八十年代的单入户门上方的红木窗户也刷成了白色,每天那扇白窗户在略微斑驳的墙上掀起的时候便是开门迎客的时候。他有五十五岁上下,每天想着如何把小酒馆装饰得更好,没事时就写一写福字什么的在院子里逢人就送,燕骁嫌他像个发小广告的,但他却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黄土埋半截的人,总是比年纪轻一点的经历过更多的沧桑,也更懂得在不多的时光中自己究竟该要什么。此时,他用一个大托盘把一碟金针菇拌海带丝,一碟腐竹花生,一盘豆角茄子烩和一大份花卷送到咖啡馆门前遮阳棚底下的木桌子上面,再一盘一盘把它们端下来,又把筷子转圈摆放好,翻身回去送托盘去了。
人集齐了,小安和漓漓下班离开,常恬很自然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无论是不是她的主场,她总是要坐在中间的,她觉得那天生就是她的位置。可她在家里从不这样,从来都是捡边边角角,也从来不会把这种委屈说出口,但在这里却不同。她四十一岁了,前些天刚死了小丈夫,他比她小两岁,还不到四十就到土里去了。她忍着没有回婆家去打发他,而是回到自己的父母家里去想跟父母唠唠嗑。她明知道自己想唠的是什么,可她的父亲没有给她把那些话说出口的机会,反而向她唠叨他坐公交忘记带老年卡被司机赶下了车的事,下车后突然发现那个卡就在衬衣口袋里装着。他用疑问的语气调侃自己说是否得了老年痴呆。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七十七岁了,但在他的思想中,他还跟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时候一样,因为他每时每刻都能感到自己身上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还因为他的母亲常恬的祖母是九十七岁高龄才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去世的头一天还能准确地计算出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分别伺候了她多少天。按照她祖母自我感知的舒服程度来给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发工资,像她父母伺候得比较好,每人每天十元,两个姑姑和姑父次之,每人每天八元,三叔叔三婶神三等每天五元,二叔和四叔伺候的最不好,但每人每天也有三元。如此繁杂的计算序列,没有动用计算器或者算盘之类的工具,全凭脑子一点出入也没有。而且她祖母的母亲,祖母母亲的父亲也都活了很长的一个岁数。所以他的父亲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老年卡事件,他当着她的面唠叨了一下午,却也没主动问常恬她那个小丈夫的情况。是啊,他们从头到尾都是非常不待见他的。
可常恬当时想打断父亲周而复始的诉说,她甚至还想反驳他的,她想告诉他们她在三十刚出头的时候就已经出现遗忘症了。她猜测,是因为生女儿的时候动了一次剖腹产手术打了全麻,后来又做了两次无痛人流也是全麻,再后来因为同自己的丈夫吵架受不了语言侮辱一头撞在了水泥墙上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开始发现自己记不住事了。记不得谁送她的土豆西红柿,记不得本周末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完成,是关于女儿的;记不得自己的手章放在哪里,那套烂尾楼的购房发票在哪里,同她那刚去世的小丈夫的结婚证放在哪里?记不得她带着她的小丈夫全国各地跑着去看医生,又借了一屁股债买最贵的最好的药,可眼看着他无论怎样都看不好了的时候他的继父突然对他说了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就是她的小丈夫一直在外面有一个情人,在村子里面已经是明铺暗盖,人尽皆知了。她自从听到这样一件事后,就决定再也不踏进他的家门,再也不见他了,哪怕是他临终的那晚,他的继父的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她听见了,看都没看一眼,把手机扔进了马桶。尤其是当努力回想才想到最后一件事时她就顿然烦躁起来,再也做不进去任何事情。但当突然有什么事情打断,她就连这件令她烦躁的事情也会想不起来,只觉得是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被忘了,至于是什么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她的心却明白地感受到想起这件事会给自己带来莫大的痛苦,这份痛苦她却记得。虽然她有时候记不清那些具体的事,但却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思绪在一片混沌中挣扎,就像一头小兽在四面迷雾的困境中找不到出口,感到深切的恐惧和不安,于是她常常继续在那一片混沌中把造成自我恐惧不安结果的因素统统归罪于她的亲人,特别是至亲,比如父母,兄长。她埋怨他们不该打小就对她的管教过于严苛,对她的要求过于完美,造成了她在寻找人生伴侣这件事上一直想找一个模样标致的。而等她的确找了这样一个人之后,才发现完全是人面兽心的,一直到到他快要死了,才知道他对她撒了多么大的一个谎,他欺骗得她有多苦。但她只把更多的罪过归结于她的亲人。
燕骁紧跟着坐在常恬旁边,她这样坐的潜台词就是,有一天她也会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只不过由于常恬的严肃和沉默,使她多了一层神秘,这种神秘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好惹。还由于常恬骨子里对人际关系却是非常在行的,她会不动声色地照顾每一家的生意,比如定期到小酒馆里吃饭,偶尔把微瑕疵的皮具送一两个给张谦,在柒柒这里办张会员卡,每天到她那里来喝咖啡,其实她的体质是不能够喝咖啡的,这使得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燕骁在人际交往中总是先想到自己的利益得失,才想到别人,而常恬却总是先想到别人最终才想到自己,等想到自己的时候,交往带来的必不可少的损失和伤害已经像刀子一样深深扎进了自己心里。但她仿佛已经麻木了,只感到这刀子扎的深度和拔出的困难程度,却忘记了有多疼。
燕骁虽想取而代之,但却有舍不得那几个拉感情的钱,但她心里是很有这样的信心的。一种莫名其妙特别自信的感觉。她虽然怀着这样巨大的想要颠覆一切的心,然而面子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无论别人怎么看,反正她是要选择令自己舒服的姿势完成这场聚餐的。她看都不看张谦一眼,伸出手去,张谦师傅连忙端起杯子碰过来。还没碰着的时候她的手腕一拐,酒杯朝裴子桐而去,到了他面前见他愣着没有反应过来,却也不等他,只说了一句,我喝了啊。也不加一句你们自便之类的话,就把酒杯拉了回来,一饮而尽。闹得张谦,裴子桐,还有在场剩余的人都很尴尬。苏岑参连忙举起杯子凑到张谦的酒杯前跟他碰了一下,又转到裴子桐刚刚举起的酒杯跟前也同他碰了一下,随后同样一饮而尽。她靠在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在场的三位男士,老邢穿着讲究,举止有分寸,这样的男人虽好,但却像摘不到手的葡萄,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因为她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就曾经试过给自己的老师发暧昧的信息,一次也没有收到过回复,她还跑到老师家里去闹,也没闹出什么结果,她是不会再犯傻的。至于裴子桐和张谦,她鄙视他们俩对女士的态度。那么至于常恬,常恬虽然独立,却是纯粹的女人体质,从思想到行为完完全全是七十年代的落后胆小自守的女性形象。于是就只剩下苏岑参,而苏岑参此时也微微地有些眩晕,她正用迷蒙的忧伤的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在夜色中发出星光映照在杯酒般深邃的又亮泽的光芒中。这时候小酒馆的老邢端起酒杯,隔着桌子向苏岑参敬酒,这个举动切段了她俩之间缠绕不清的视线,燕骁觉得脸微微发热,慌忙看向别处,看向最黑暗的地方,也许那里藏着她想要的什么。最后才把酒杯递到常恬眼前,这个令他望之心疼的女人,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总跟自己隔了好远,可就是这样求而不得的感情自己却默默守护了好多年,难为自己总是一如既往。他生怕哪一天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放弃了对她的喜爱和等待,现代这个时代,难道爱一个人和忘掉一个人需要很久吗?
这时候金融街爱丽丝大厦上的彩绘亮了起来,红绿橙黄的霓虹灯发出的光射过来,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各自的表情在对方的眼中都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越是凑近了越是看不清。常恬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散了吧。张谦又缩回自己的斗室里,酒馆老邢关门落锁。裴子彤在燕骁的电动车转向把上取了头盔戴在自己头上,那本来就是他的。他走向燕骁,本想向她示示好。他同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燕骁气极了,一把摘下那头盔,狠命摔在地上,冲着裴子彤喊,别以为什么事都没有,这是老子的头盔,休想拿走!裴子彤面无表情站立在那里,没有走也没有说不走。正在僵持的时候从宽胡同进来两个人,一进来就朝着裴子彤走过来。一个说,孩子回去说一下午就没见裴老师的人,有难题也不会做又带回去让我帮他做,你说我们在你这里花这钱干什么?一个普通本科,就这还要一小时八十,我看六十就够了,我告诉你,我孩子不想上了,就是你倒贴我们也不上了,快把学费退给我们。
另一个说,昨天上午你是十点零五上的课是吧,现在是十一点,中间休息了五分钟,也就是只上了一百一十分钟,一小时一百,一百除以六十乘以110等于183.3,我转你了。孩子来之前你答应得好好的,打了保票,录音还在我的手机里,这才两节课不到就领着孩子混开摊子了,你还配为人师表吗?
裴子彤遇到这种事当下没了主意,就拉着这两位家长的胳膊想进咖啡馆坐下来慢慢劝说,谁知燕骁晃着晕沉的脑袋大步走过去拦在他面前说,打烊了,加班得加钱。裴子彤无可奈何地看着燕骁,向她暗示,救救我。燕骁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她对他的忍耐已经积攒到了极限,借着酒劲正好发泄了出来,她又一次瞥着他,好像在说,自作自受。裴子彤只好答应了退一部分费用,拉着她们出了胡同不知去哪里商量去了。
苏岑参走过来拉着燕骁和常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们三个女人一字排开。她们在城市里干练的女强人、美丽又温存的傍身者、小家碧玉的上班族三大群体中淘汰出局,被奋斗的筛子留在了又硬又冷的筛面上,在学历、能力、经济基础,美貌、甚至运气上都败下阵来,偶尔还会抱有幻想,但绝不会再贪心自己男人和金钱都能搞得定,于是缩回了自己触摸世界的触角,蜷缩在这截死胡同里承认并维持现状。她们又碰了几杯酒,每个人都在这样的夜色中略微有点醉。燕骁把头靠在苏岑参肩膀上,白衬衣的第三颗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苏岑参把手伸向那里,燕骁也没有躲避,好像刻意借着酒劲默许了这样的行为。月亮升到半空中,悬在她们的面前,常恬望着它唱起歌来,燕骁把左摇右摆的脑袋放在苏岑参肩头,眼前的月华像是打碎了的多棱镜,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谁是谁。从咖啡馆内照射出来的灯光映着月光射在常恬的背部,从正面看起来她像是笼罩着光环,还有一部分投在了燕骁的圆脸上,从侧面看像是下弦月的小半个弧形,而苏岑参和她的手则完全隐没在由常恬、燕骁的影子和两排紧靠着的房屋构成的这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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